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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小漪:1981年苏州人家的全家福

中国人物网总编室

4 月 2, 2022

庞小漪

庞小漪:1981年苏州人家的全家福

看电视剧《人世间》,最让人唏嘘的是那张全家福,这让我想起,我家也有这样一张意义非凡的全家福。当然,迥异于《人世间》冰天雪地的东北味儿,苏州人家的“全家福”是软糯、甜香的,有江南人家特有的调子。

论“规模”,我们家比《人世间》两儿一女的周家大多了,爷爷奶奶育有五儿一女,各自又开枝散叶,如果现在能聚在一起,恐怕排兵布阵要忙上一阵,当然,1981年那个春天,人还没那么多。

1981年的春天,全家人决定一起给我的爷爷(苏州人称为“阿爹”)庞学卿过生日,阿爹“下令”,定在3月31日,全家去拍一张全家福。

这可是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的,当时父亲庞志杰4个兄弟(父亲排行老四)都在外面跑码头说评弹,我们叫“说书”。“说书先生”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息,过年的时候,别人家年三十回家,说书先生要往码头赶,赶年初一“开书”。从我记事起,父亲年三十离家的印象就很深刻,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惆怅。初一大家穿红戴绿上街赶集,书场常常挤满了人,称为“年档”,年档是最重要的,一般会请比较好的先生,所以能排上年档,是无论如何要去的。

可想而知,集齐一家8口人,再加上4个媳妇,当时3个孙子、孙女,一共15个人,是何其困难的事。

那一年的春天,3月的末尾,父亲29号就剪书(结束演出),30号到了苏州定慧寺前的家,老大庞志英、老三庞志豪已经到了,二伯庞志雄最勤奋,必定要做到当天结束再赶回来。在苏昆剧团当琵琶手的孃孃庞楚女和十全街上开艺术品行的小叔庞志廉,难得见到4位哥哥同时出现在家里,大家都是吃开口饭的,你说我唱,丝弦叮咚,兴之所至,爱玩西洋乐的五叔把小提琴也拎了出来,中西合璧,好不热闹。那两天,苏州定慧寺前的大合院里,家的融融暖意比《人世间》东北的土坯房,有过之而无不及。

31号当天,全家扶老携幼、浩浩荡荡赶往观前街上一家照相馆。因为职业习惯,男的都穿上了长衫,除了五叔,为显示与众不同,他“洋气”地穿上了西装戴上了领带,里面还配了羊毛开衫,简直是全家的“时髦王”。孃孃正是美好年华,白色镶边旗袍,玛丽珍黑皮鞋,刘海儿微卷,化了淡妆,素雅如兰。母亲花旗袍、大波浪,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阿爹深色中山装,老派作风,左口袋别着一支钢笔,阿婆(奶奶)深色对襟外套,两人端坐正中,笑意盈盈,可不就是《人世间》周爸周妈那样?看着一屋子儿孙,心满意足。这应该是他们这辈子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了吧。

母亲给4岁的我穿上了绒线裙,配珍珠项链,两个小髻各顶着一朵蝴蝶结,因为是当时第三代唯一的女孩子,荣登“c位”——站在阿爹阿婆当中,孃孃和五叔坐在二老两边,两位堂哥分列前排左右,后排是第二代四兄弟加四妯娌。大家坐停当,正要开拍,照相馆的人忽然笑眯眯拿了个苹果过来递给我,这苹果好轻,原来是道具,我悻悻然端着这个假苹果,心里有点小郁闷。这份心情绵延了40年,至今那苹果的分量依然在心里揣着。

拍完全家福,六兄弟姐妹又来了一张,这回大家微侧身扇形站着,穿长衫的四弟兄一只手因为侧身的缘故藏了起来,另一只手垂手而立,孃孃和五叔随意些,背着手,五叔这回把西装脱了,露出了他得意的羊毛开衫。

庞小漪:1981年苏州人家的全家福

就这样,1981年的春天,因为这张全家福而显得格外不同。

从这以后,我们再没拍过全家福。

那年,因为出国交流演出的名额在临出发前被人顶掉,年轻的孃孃痛哭三天后,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出国。我记得,哪怕是正吃着饭,只要听到电视里英语节目开始,她都会一丢饭碗,钻进房间苦读。1986年,全家在红房子一起吃了最后一顿西餐,到虹桥机场为小妹送别。父母兄长泪眼婆娑,孃孃擦擦眼泪,背起琵琶,长发一甩,远赴异乡。

1987年,五叔也跟着出了国,他走的时候把一屋子藏书留给了父亲,这些书从苏州运到常熟,几经周折,现在安躺在我家阁楼。工作后某一年回家,我心血来潮上阁楼翻书,赫然发现了《小逻辑》《纯粹理性批判》,那一刻,我有点读懂了那个爱拉小提琴会画画的五叔。

1988年出国的是二伯一家,因为不年轻了,说书先生在国外又“武艺俱废”,头几年一天打两份工,只睡两三个小时,苦熬多年,才算把日子慢慢过得好起来。

最后出国的是阿爹阿婆,然而老人没有了熟悉的土地滋润,就算有亲情,生命力也会日渐减弱。最后几年,这张全家福,成了他们唯一的念想。

再一次的隆重聚会,是把阿爹阿婆的骨灰迎回来。父亲哭得像个孩子。

2016年,孃孃的儿子回国,在加拿大土生土长的孩子,对中国有着无尽的好奇,他去了母亲住过的厢房,吃了小笼包,游了苏州园林,这些母亲无数次念叨过的地方,既陌生又熟悉。他把全家福印在了鼠标垫上,送给国内的舅舅们,当我们每天打开电脑,手底下就是这张全家福。

今年的春天,五叔发来了在国外聚会照片,一家四口和孃孃一家四口,小型的全家福。他们已年过花甲,孩子们聊天,也只会用英文了,五叔说他们讲的中文,下一代也不能百分之百听懂,他说了一个词——冻龄,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听懂,必须用英文解释。他既觉得遗憾,又很是为自己离开故土35年,仍然能紧跟国内流行而自得。

留在国内的三兄弟,仍然活跃在评弹的舞台,阿爹留下的手艺,已经传到了第四代。

当年老屋里叽叽喳喳的争论,江南丝弦的嘈杂,父亲的训诫和母亲的呵护,早已归为平静。江南合院里东厢房电视机前苦读的女孩,西厢房里看书拉琴的年轻人,也在地球的那一头步入了日暮之年。但关于“家”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都留在了这张全家福上。

编者注:文中五叔(庞志廉),系世界华文大众传播媒体协会主席。

来源:世界华文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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